我的父親- 台北橋下的工人

夏日傍晚從台北橋回三重，很容易看到又大又紅的「日頭」就停在聳入雲霄的高樓大廈群之間，爸爸二十五年台北橋下的日子，總會從我思念的頭腦裡浮現，他對生命負責、奮鬥的精神就像停在那裡不動、飽滿且不刺眼的太陽，提醒著我。

父親的遺憾

爸爸在世的時候告訴我，十八歲以前他種田為生，兄弟『分家』後，田產不足以養家，變賣之後去做有錢人的長工。年輕時他可威風，在故鄉是一隻鬥雞，經常為了村裡的「田水」和隔壁村的人打架，深得村裡長輩的重視、是村裡廟會舞「獅頭」的主角，沒有他廟會好像辦不起來；他也告訴我，他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把我生成小兒麻痺。他為了要治好我的腳，不惜向醫生下跪，只為一支聽說可以治好「跛腳」的藥針、在寒冷冬天用大衣換取可以「挺元氣」的藥鰻。他說他有多英勇，但是為了我，他折殺了多少英雄氣概，他要我原諒他。

英雄落難

可是有好長的一段日子我好不諒解他，因為他似乎永遠都不支持我，對我好兇，一直到我結婚後還打過我耳光。從小他就冷落我，把我放在故鄉和奶奶一起生活，一起過著非常辛苦的日子。奶奶每天靠幫人洗「月內衫」供我三餐和上小學。七歲以前我沒有枴杖在地上爬，是幼稚園老師載我回家，回到家只有一個人在三合院裡玩彈珠；國小沒錢繳營養午餐，和妹妹共同吃一份，那還是奶奶去求老師，讓老師多給一個饅頭。和奶奶相依為命直到爸爸接我來台北，那年我十四歲，我才看到另外二個妹妹。爸爸沒有太多的溫柔，只有嚴厲的斥責，我記得妹妹經常被吩咐去買「米洒」，他喝酒的時候，會脫光上衣坐在地上靠著牆壁；有時喝得醉醺醺，酒話連篇；有時還會罰我面壁，不和我說話；有時打抱不平，半夜不理會媽媽及四個小孩的哀求，就是要出去打架。

父親的愛與教誨

現在經過台北橋看到火紅的太陽，總會讓我想起爸爸每天在台北橋下等上工賺錢的日子，想到我們兄妹四個就是爸爸在台北橋下掙錢養大的，爸爸說自己是「台北橋頭工仔」。爸爸準時每天四點騎著「鐵馬」帶著「扁擔」和「畚箕」，由三重分子尾來到台北橋下等，等有人叫作工。今天有人叫上工，爸爸會晚一點回家，表示他今天可以賺120元工資；如果沒人叫，我會賺到他到厚德國小接我下課。爸爸有工作的那一天，他會喝酒，我會看到他背後總是有傷口，他總是要坐在地上靠著冷冷的牆才不會那麼痛，後來我才知道他這天是扛水泥；他總是要喝酒才能解除一天的疲勞和酸痛，後來我才知道他這天是挑磚塊；喝了酒他才會說英勇的故事，也常常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，後來我才知道這天他受到委曲。他會告訴我們『要勤儉才會出頭天』、『好天要積雨來糧』、『做人要正直，不能歪哥』，他一輩子沒有偷一粒米，沒有對不起任何人，活得鼎天立地，他要我和他一樣有骨氣，雖然窮，生活雖然辛苦，但一定不能作奸犯科，後來我才知道這天他看到了我的軟弱。爸爸有時會帶我去他工作現場，讓我一個人在沙地上玩，我會知道叔叔、伯伯們都聽爸爸的指揮在工作，原來今天工地結束爸爸要請客，故意帶我去就是要一起去正義北路的「阿瘦魷魚」吃一頓好的。

為子女犧牲為生活低頭

每天工作喝酒的日子沒有十年，爸爸就因為肝病住院。從鬼門關好幾次來回，我好生氣，他為什麼不能為家人著想，出院後總還是用酒麻醉自己。二十歲的妹妹為了找尋高雄一帖藥方，隻身去到高雄火車站前一家一家的中藥店，問著肝硬化的家傳祕方；媽媽堅忍著白天要到工廠作工，晚上要陪在醫院；我要帶著三個妹妹自己料理三餐；國中畢業我要去當學徒，不能繼續升學；妹妹也只能到工廠當女工。原來爸爸真的只能靠勞力工作賺錢，他斗大的字不識幾個，只能用他不堪使用的身體繼續到台北橋下等上工，晚上繼續用喝酒讓明天忘卻身體的疲癆，直到他肝硬化末期，再也沒有體力為止。

父親笑了

我不記得爸爸在世時真正笑過，直到我結婚的那一天。當我告訴他我有女朋友時，他偷偷地去看，他高興的是一個跛腳的兒子可以娶到老婆，而且是一個健康的老婆。結婚那天他堅持要「殺豬宰羊」拜天公，他說那是他早年對天公許下的諾言；他還堅持一定要請「歌舞團」助興，他說那才能表示他的高興。那一天我才從他又病又瘦的臉上，看到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的笑容。

    父親活在我的身上

我承襲了爸爸很多的價值觀，來自勞動階層的價值觀，他說勤勞、節儉、孝順、正義、不犯法，是我們的家訓，他總是說家和萬事興、家不和萬世窮。到現在我還是喜歡吃魷魚，是魷魚的味道嗎，我想是我的思念吧。現在的台北橋已經不是爸爸等上工的台北橋，台北橋頭工仔也消失好多年了，爸爸也已經過世七年。台灣由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到後工業社會，也有人說是到了資訊化社會，而我則延續了爸爸的精神，繼續生活到現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