預約一千萬
一如往常，電話鈴響，收攝心神，準備專注聆聽電話另一端來的各種狀況。我想要讓媽媽幸福
「妳好，我想找工作，妳可以幫我嗎？」一個帶著懇求且語氣略顯焦急的年青人的聲音傳了過來。心想這不就是我的工作嗎！何況我已經做了十幾年。「當然囉！那你什麼時候可以來我辦公室一趟，我們認識一下，看看你的需求，讓我提供最適切的服務呢？」我幾乎是不假思索，熟能生巧地直接回答。「我有精神障礙，眼睛一隻全盲，而且我還有HIV，你們真的可以幫我嗎？」我著實愣了一下。社會上雖然對精神障礙者的接納度有待加強，但一年我們也服務3百多位，弱視視障者找工作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，大腦海馬迴卻雷電閃光般快速地在搜索什麼是HIV？它與找工作會有什麼困難的連結？我狡黠地問他：你多告訴我一些，這樣我才能判斷可以幫你什麼忙。
「我要賺一千萬，給我媽媽過好下半輩子，她也有精神障礙，工作只是被派在醫院的清潔工，薪水很少又不穩定。」他沒有中計，反而說出他的目標，我心裡一陣暖暖的感動。
多重障礙多元困境
在我服務過的好幾百人中，少有人賺錢的目的單純是要奉養媽媽的。可是我的專業背景告訴我，這個年輕人沒有現實感，可能處在發病期，不約來晤談進行輔導諮商，是沒有辦法為他找工作。只好笑笑地說：請問貴姓？我姓黃。我們約明天上午碰面。」我先轉移話題，見面評估再說，我也要上網查一查HIV詳細的相關資料。黃尚皓(化名)，個子約160公分，瘦瘦黃黃的臉龐，滿臉鬍渣，不修邊幅且像是長期營養不良，肝臟功能似乎也受損，臉上及手上明顯像是淋巴結腫大的愛滋病特徵。深陷的眼眶，讓已經瞇成一線的眼睛，更看不到一抹精神。明顯寬鬆不合尺寸的衣服底下，瘦骨嶙峋沒有多餘的脂肪，大概也沒有拿得起掃把的力氣，要站上4個鐘頭恐怕很困難。
我問他：患愛滋病多久了。原來12歲以前從事土地仲介的爸爸在世時，家裡經濟無憂無慮，之後媽媽不僅要要負起三個小孩的養育責任，且要負擔父親代書事務所留下上幾十筆土地稅金。他也因一時好奇和人共用針頭，在16歲時感染愛滋病，媽媽因傷心勞累兼且壓力過度罹患憂鬱症，他則和媽媽同年患上精神分裂症已經14年。
你看起來精神不好，醫院檢查報告怎麼說？我知道直接問愛滋病，可能會加深傷害。「CD4只有40」，家棟低頭小聲地說。他知道CD4 低於200如果再有併發症存活率將不會超過9個月。
他再次強調，他此生最後的目標是要賺一千萬，讓媽媽可以放心養老，這是他虧欠媽媽，這一生惟一能補償的，他為自己年輕的荒唐深深後悔，這是他一再懇切的希望。
不可能的任務
如何是好？賺一千萬，如果我有辦法讓他這樣的體能，還可以賺一千萬，那我一定跑第一，也不會輪到他。我內心吶喊，跟著愁悶了。尚皓高中沒畢業，幾乎是混街頭流浪長大。雖然浪子回頭人成熟，會想要孝順媽媽，但是孝心不能當飯吃、孝心也不能讓身體忽然強壯、孝心也不能交換工作機會！
這樣困難的任務，是我自從事就業服務以來最大的挑戰，以往多少的疑難雜症都走過來了，這一次難道我可以放棄嗎？我的工作「職業重建個案管理員」的存在價值是什麼！如果做不到，那對我自己如何能交待得過去呢！
我要求尚皓讓我去家訪，讓我陪他去看醫生，讓我安排職業能力評估。我要全面了解他的家庭背景、健康狀態、黃媽媽的期待與想法。尚皓本人到底還有多少工作能量，他適合那些工作，他一個月最有可能賺多少錢。我要為他擬訂一個「預約一千萬」的就業計畫。不管一年、二年或三年，這計畫只要尚皓還活著，就一定要執行到底，我沒有告訴他，但我心裡已經決定。
首先要先把尚皓的CD4至少回復到200以上，定期定時用藥是第一要務，到尚皓常去的臺北市立聯合醫院昆明院區愛滋特別門診，了解他的身體負荷程度，請醫生評估住院調養的可能性。
和黃媽媽的晤談勢必也要進行。在告知尚皓的心願後，黃媽媽哭得很高興。平時相處冷寞無言，她不知道原來尚皓已經改過，已經又是她的好孩子。黃媽媽並沒有期待家棟要賺多少錢，她只希望家棟可以平安有份工作，過他正常的人生。母子之情溢於言表，看似平淡卻含深情。
期待歸期待，深情歸深情，家棟的工作，八字還沒一撇。離我的任務尚差十萬八千里。
一千萬收入的就業計畫
基本工資每月1萬9,047元，要賺到一千萬，要525個月，要將近44年。可是一千萬在臺北市能作什麼？買不到一間房，到安養院的養老金可能都不夠。這已經不是特殊現象，而是一般普遍的哀怨。三十歲國中學歷，患有愛滋病、領有精障手冊，還一眼看不見，骨瘦如柴，氣力不足，到底有那一個行職業適合？有那一個雇主願意僱用？我是不是要去龍山寺拜拜，順便也求求佛祖的幫忙！到這個地步，愛心和理想已經幫不上忙，我要面對的是尚皓殷切的眼神，和對我自己無能的責備。
保全、夜間保全、夜間工地保全，似乎是唯一可能的契機。工地保全一般較沒有學歷的限制，工作內容也較簡易，防止宵小偷竊，注意靠近行人安全，一般薪資在3萬元左右，夜間工地保全可以再高一些，約有3萬5,000元。如果有這樣的機會，那離目標將增進一大步。
萬華有幾個工地正在找夜間工地保全員，雇主在聽過尚皓的故事，也受到感動，雖然對工作能力還有疑慮，在臺北市政府的資源浥注下，願意接受尚皓成為員工。
就在我的計畫已經成功一半時，吳媽媽忽然出了車禍，人在加護病房，醫生宣布縱然救活也會是植物人。當我知道這訊息，驚愕趕到現場，只見尚皓跪在黃媽媽病床前，淚流滿面，懺悔地說自己不孝，自父親過逝後，從沒有一刻讓媽媽放心，反而增加了許許多多的麻煩，闖了大大小小的禍，如今卻想要孝順都沒有機會，為什麼出車禍的不是他，他寧可代替媽媽死去。
我的淚水也控制不住，跟著奔湧而出。我不知道那天是怎樣離開醫院的，我有沒有安慰尚皓，我是怎麼回家的，滿腦子都是尚皓懺悔時的痛苦身影。那是一個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，一輩子長長久久的痛。
不放棄的夢想
一個月後，尚皓再次出現在我辦公室，神情穩定多了，他問我，他的「預約一千萬」計畫還算不算數，我還願不願意幫忙。當然，當然，家棟願意而且能從悲傷中再站起來，我豈有不豁盡全力之理。後記:經過好幾年的陪伴，又經歷好多事情，計畫沒有完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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